科研机构买不起的恐龙化石

作者:刘照兵 发布时间:2018-09-17 来源:虎嗅网
科研机构买不起的恐龙化石,几乎都掌握在这群人手里

埃菲尔铁塔内,气氛十分凝重。拍卖的物品只有一件:一只食肉恐龙的骨骼。


买家聚集在二楼的一间屋子里,等待目睹这一历史性时刻,或者准备通过电话参与竞拍。他们心里明白,这具骨骼很容易就能拍到数百万欧元的高价。


“每个竞标者都在思考、出价、盘算,人人都屏息凝神。”为巴黎拍卖行Augettes监督这场拍卖的埃里克·米克尔勒(Eric Mickeler)说。


Augettes在2018年6月4日拍出了这具身份不明的恐龙骨骼。该化石于2013年在美国怀俄明州出土,据推测是异龙属,但与已知的异龙属物种相比存在明显差别,这表明它可能属于一个未知物种。


经过半小时的竞拍,这具恐龙骨骼被一个匿名的私人买家购得,价格为230万欧元(约1820万人民币)。Augettes表示,这位买家承诺,该化石最终将会公开展出。



Sue是史上拍卖成交价最高的恐龙化石,卖价达到836万美元


在拍卖开始之前,学界就高呼反对。听说要举行拍卖后,脊椎动物古生物学学会(SVP)致信Aguttes,要求取消拍卖。“化石标本落入私人之手,这对科学来说是一种损失。”公开信这样写道。


“化石不同于普通艺术品。”SVP会长大卫·珀利(David Polly)说,“像这样的骨骼可能只有一具,它是地球古老历史不可替代的证据,因此它对我们所有人而言,都非常重要。”但私人化石交易愈发兴盛,没人能确切知道这一行业是在阻碍、还是在帮助我们了解那些古老的生物。


这场争论的核心其实是一个简单的问题:被埋藏数千万年、可能具有重大意义的化石是否应在私人市场上交易并(也许)永远脱离公众视线,或者博物馆和公共机构应该对这些化石拥有优先购买权?


01 卖出天价


每年都有大约五具恐龙骨骼经由富丽堂皇的拍卖场,落入私人收藏家之手。


今年4月,巴黎拍卖行Binoche et Giquello拍卖了一只梁龙和一只异龙的骨骼,成交价均超过140万欧元(约1100万人民币)


2017年3月,该拍卖行曾以17.78万欧元(约139万人民币)的价格,拍出了一只三角龙的头骨,那次拍卖的物品还包括一块35公斤重的陨石碎片和一只经过填充的老虎。


2016年12月,一具几乎完整的异龙骨骼在里昂被拍卖,成交价为110万欧元(约860万人民币)。那位买家也承诺,这具骨骼将会公开展出,但时间和地点不明。


然而,一些在拍卖场上售出的骨骼化石从未公开展出。


Samson是有史以来发现的最完整的霸王龙骨骼之一,它在2009年拉斯维加斯的一场拍卖会上流拍,但最终在拍卖结束之后的谈判中售出,价格约为500万美元(约3422万人民币)。由于保存完好,而且是年轻的成年恐龙,因此其头骨非常罕见。如今,它被存放于加州一家软件公司的大厅。


而一只勇士暴龙(霸王龙近亲)的骨骼则差点成为纽约一栋办公大楼的摆设。2012年,这具骨骼以100万美元被非法拍卖,后来被送还蒙古。


2015年12月,演员尼古拉斯·凯奇(Nicholas Cage)同意返还另一具勇士暴龙头骨,这是他在2007年的一场拍卖会上购得,当时他的出价超过了莱昂纳多·迪卡普里奥(Leonardo DiCaprio)


相比之下,出土于西伯利亚永久冻土层的一具猛犸象骨骼就没有那么幸运了。2017年,这具近乎完整的骨骼以54.8万欧元(约428万人民币)的价格,卖给了法国的一家防水公司,该公司的logo正是猛犸象。


这些还只是我们知道的标本。


拍卖场上的化石买家不必公开他们的身份,也无需公布他们购买化石的目的。因此,世界上最完整的很多恐龙骨骼根本就无法追寻。


“这些至关重要的标本被人秘密保存,不见天日。”美国迦太基学院的古生物学家托马斯·卡尔(Thomas Carr)说。


戈壁沙漠是世界上化石资源最丰富的地区之一,也是走私者的主要目标


02 古生物学家:化石无价


没人知道私人收藏家手中有多少骨骼化石,但卡尔一直在追踪霸王龙标本。


他估计,至少有15具霸王龙骨骼落入私人之手,其中七具是较年轻的霸王龙——这些年轻的化石对他研究霸王龙的生长发育尤其重要。


“这些化石的数量之多,能真正填补我们对霸王龙的认识空白。”他说。


卡尔已经研究了公共机构保存的大约40具霸王龙骨骼。如果可以研究这些私人收藏的骨骼化石,他会立刻获得数万个更精确的数据点。


正如今年6月那次拍卖会上传出的消息一样,私人收藏家常常会把他们的标本借给博物馆,用于公开展览。


卡尔估计,在落入私人之手的15具霸王龙骨骼中,目前至少有四具(Stan、Tristan、Tinker和TAD)正在公开展出。但对卡尔和很多古生物学家来说,光是公开展出是不够的。


首先,私人收藏的恐龙化石往往出没无常。


例如,TAD(私人所有的成年霸王龙化石,长12米)曾突然出现在香港一家购物中心的中庭。它来自哪里?展出结束后又将去往何处?我们不得而知。


对卡尔等古生物学家来说,这是个严重的问题。“观察结果的再现性是所有科学的基石。”他说。


被大学或者博物馆永久收藏的霸王龙骨骼,可以随时被任何古生物学家加以研究。如果40年后,有一位古生物学家想要复核卡尔对一个霸王龙头骨的检测结果,或者如果那时,头骨检测技术变得更加先进,未来的古生物学家可以回到保存那个头骨的博物馆,再次进行检查,复核和改进卡尔的发现。

但私人拥有的化石却给不了这样的保证。


即使私人收藏家把骨骼化石借给一家博物馆,就像Stan、Tristan和Tinker那样,我们也无法知道标本将在那家博物馆停留多久,然后就会被所有者随心所欲地带到别处。如此一来,标本可能在以后变得不可用。


鉴于这种风险,卡尔明确主张,古生物学家不应该研究私人所有的骨骼化石,哪怕化石被公开展出。

不只是卡尔一个人认为,古生物学家应该划下一条道德红线,不去研究那些借给公共机构的私有化石。


“这还不够。”美国德保罗大学的古生物学教授岛田健树(Kenshu Shimada)说。


他在2014年写了一篇论文,把商业性化石收藏称为当今古生物学面临的最大挑战。在他看来,研究私人所有的化石还存在实际操作上的顾虑。很多顶尖的学术期刊不会发表以私有化石为研究对象的论文,所以,就算他可以接触到私人所有的化石,也无法保证他可以把研究结果发表出来。


岛田健树说:“从古生物学家的角度来看,化石是无价的。这是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来看待化石。”


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从私人商贩手中购买了这只剑龙的骨骼化石


03 极其高昂的挖掘代价


分界线的另一边,是挖掘恐龙骨骼的私人勘探者。


一些学术圈的古生物学家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些人。岛田健树称之为“商业性收藏家”,其他人则称之为“商业性古生物学家”——他们承认,当今博物馆里最令人震撼的很多恐龙化石都是由私人团队挖掘出土。不过,还有一些人把他们看作是资本主义商贩,跟科学没什么关系。


“学术界有些人认为,你如果不是一名拥有学位的古生物学家,你就没资格干这个。”私人化石收藏家麦克·特里博尔德(Mike Triebold)说,“这绝对是胡说八道。”


特里博尔德经常在化石资源丰富的美国西部岩层中寻找化石。他拥有30多年的经验,很多学术论文上都有他的署名。他说,那些嫌化石价格太高的人没有意识到挖掘工作所耗费的劳动强度。


特里博尔德指出,一只大象般大小的恐龙,需要大约15000个小时,才能挖掘出土并做好展示准备。

“恐龙化石之所以昂贵,是因为需要做很多准备工作。如果你不得不在一只恐龙身上花费5万美元,那你最好能靠它大赚一笔,否则你会破产的。”


但若想靠挖掘恐龙化石谋生,你必须把化石发现变成一种公式。


特里博尔德专攻白垩纪晚期的化石。白垩纪晚期距今大约6600万年,也就是恐龙灭绝前不久。


幸运的是,美国西部(尤其是蒙大拿、堪萨斯和达科他州)到处都是这一时期的岩层。对特里博尔德和其他私人收藏家来说,美国西部的荒凉牧场简直就是恐龙的国度。


“公众以为恐龙化石很罕见。”特里博尔德说,“其实并不是。真正罕见的是既能发现它们、又能将其完好地挖掘出来并进行展示的人。”


特里博尔德勘探一处化石遗址时,比如蒙大拿州的Hells Creek岩层,他先是研究悬崖底部的松散岩石,寻找牙齿或骨头的碎片。偶尔,悬崖下会有一小块化石暗示,更深处可能埋藏了值得挖掘的化石。由于这些岩层会不断侵蚀,因此,重新勘探多年前的化石遗址,很可能会有新的发现。


按照这个周密的公式,特里博尔德有了一些重大发现。


1994年,他发现了一只肿头龙——头顶上有一块巨大骨板的奇特恐龙,现存于东京国立科学博物馆。这是有史以来人们第一次发现头骨和骨架都完整无缺的肿头龙标本。


2003年,他又发现了第一具完整的原金梭鱼骨骼。原金梭鱼形似剑鱼,与恐龙生活在同一时期。


特里博尔德还没有为这具骨骼化石找到买家。


但大多数时候,特里博尔德在开始挖掘之前,就已经有了买家。


他的工作大约85%来自于博物馆,后者委托他挖掘特定种类的恐龙,并对化石进行处理,做好展览准备。在他的发现中,只有5%到10%卖给了私人收藏家。他说,有时他一整年都不曾把标本卖给私人。


在美国,所有这些化石都是在私人土地上挖掘的,通常是方圆几百上千公里的大型养牛场。在蒙古和巴西,法律对私人化石收藏进行了严格限制,而在美国,私人土地上发现的任何化石都属于土地拥有者。


“如今这个年代,农民很难只靠务农为生,所以对他们而言,要是能有一笔额外的收入,何乐而不为呢?”私人化石收藏家皮特·拉尔森(Pete Larson)说。他同时也是黑山地质研究所(Black Hills Institute of Geological Research)的所长。


在古生物学圈子里,拉尔森是一个传奇人物。他发现了十具霸王龙骨骼,比其他任何化石勘探者都要多。


1990年,他向农场主莫里斯·威廉姆斯(Maurice Williams)支付了5000美元,以便在后者位于南达科他州的土地上挖掘Sue——这是有史以来发现的最完整的霸王龙骨骼。


两年后,这具骨骼被美国政府没收,法院最终认定,该骨骼的出土地由美国内政部以信托形式持有,因此威廉姆斯不得出售该化石的相关权利,从而由政府保留了所有权。


最后,这具霸王龙骨骼被芝加哥菲尔德博物馆购得,资金由迪士尼乐园和麦当劳捐献,价格为836万美元(约5700万人民币),创下化石拍卖成交价的最高纪录。


和特里博尔德一样,拉尔森最大的化石来源也是农场主。


为了在他们的土地上勘探挖掘,拉尔森会向一些农场主支付年费,对于另一些农场主,则会与他们签订单笔合同,从最终售价中抽取一个固定比例,作为报酬。通常来说,他会事先跟委托他寻找特定化石的博物馆或个人商定好价钱,然后把其中的12.5%以上付给农场主。


04 交易VS科研


拉尔森和特里博尔德都说,他们不会把具有重大科学意义的化石卖给私人。


但怎样才算是科学意义重大?人们对此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。


像Sue这样近乎完整的霸王龙骨骼无疑具有重大意义,而它差点就落入私人之手。


但三角龙骨骼(最常见的完整骨骼之一)对于科学研究是否同样意义重大?


从摩洛哥磷矿场出土、每次凑齐2万颗就打包运到化石小商贩手中的沧龙牙齿呢?


在古生物学家卡尔看来,每一块化石都是重要的,贩售任何种类的化石都会树立一个危险的先例,使人们误以为化石只是玩物,而非具有重要科学价值的东西。


“化石蕴含着信息,这些信息对我们了解物种的进化、生命机理和其他一切都至关重要。”他说,“它们就像初版的单印本书籍,应该保存在图书馆里,这样,书中包含的知识才可以永远流传下去。”


不过,对于私人化石交易,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的保罗·巴雷特(Paul Barrett)的态度则更加摇摆不定。


以往,私人收藏家是公共博物馆获得标本的一个重要来源,但随着购置预算的减少,这种情况正变得少见,博物馆开始强调获取化石的背景信息。


而且,高调的拍卖活动抬高了化石价格,尤其是最让收藏家和古生物学家感兴趣的罕见恐龙化石。

然而有些时候,私人贩卖仍是博物馆获得优质标本的一种有效途径。


2012年,巴雷特在图森珠宝矿石展上,发现了一只近乎完整的剑龙浇铸模型。后来,伦敦自然历史博物馆从私人收藏家手中,买下了这只剑龙的骨骼化石。


“为了对它们进行公共托管,供人参观研究,我们特地把它们买了下来。”他说。


如今,大多数化石通过私人捐献、购买、定向研究计划(通常由外部拨款提供支持)等途径,进入博物馆。


“有时,私人收藏家购买化石就是为了捐献,或者他们在赏玩了一段时间后,可能觉得已经尽兴,想要捐出去。”他说。


2013年非法走私出境的勇士暴龙头骨被送还蒙古


如果彻底禁绝私人化石交易,也许会对那些以此谋生的人造成严重后果。


在摩洛哥这样的国家,合法的化石交易十分兴盛,很多穷人都参与了化石的搜寻、挖掘和处理工作。“这归结为一个道德判断:是科学的纯洁性重要,还是人们的生计重要?”巴雷特说。


在蒙古古生物学家波罗赛格·民津(Bolortsetseg Minjin)看来,把化石当成艺术品,就会错失化石的真正价值。


她说,我们应该把化石当成濒危物种对待,对其加以保护,而不是卖给出价最高的人。


她还指出,化石如果在恰当的人手里,可以填补我们的知识空白,让我们更加了解地球,了解那些曾经统治地球几亿年的奇特动物。


“这是大自然的一个重要部分,需要我们用心保护。”波罗赛格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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